在其理想范圍內,凡革命無不自身邊事物始,凡衣服穿到舒服為止,他決意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服裝革命。
《一》
趙雍記得父親趙肅侯在位24年最轟轟烈烈的一件事情是其死后的風光,秦楚燕齊魏5個諸侯國均各出銳師萬人來會葬,史無前例。
然而也正是從這件事情上,趙雍嗅到了來自四周的虎狼之氣與對手的強大。他從父親手上接過趙國,也意味著接過滿把的壓力和重力。
可這又算得了什么?從趙衰、趙盾、趙朔,到趙氏孤兒趙武,趙家幾近滅門,所歷險灘惡浪不可謂不大,不也都闖過來了嗎?到趙簡子、趙襄子時代,“趙名晉卿,實專晉權”,已成豪門,雖未稱國,卻能抵國。
趙國的開國君主是烈侯趙籍,隨后到敬侯趙章當政,才遷都邯鄲。再下來當政者就是趙雍的祖父成侯趙種了。此時的趙國雖然站住了腳跟,卻并不能放心放膽徹底享受太平,被顛覆的威脅無處不在。
祖父和父親風風雨雨陪伴趙國總共走過了49年,公元前325年,接下這副擔子的一個叫趙雍的少年不能不瞻前顧后。這個少年年齡有多大呢?想必不大吧,文獻上只說他“少,未能聽政,博聞師三人,左右司過三人”,可見剛剛繼位之時,朝中事務他尚不能自決。
但很快,通過勤學趙雍適應了自己的角色,且表現出非凡的適應力,“及聽政,先問先王貴臣肥義,加其秩;國三老年八十,月致其禮”。趙雍的與眾不同之處及雄才大略也自此時開始有條不紊逐一展現。一國之主做到第五個年頭,他娶了女人;做到第八個年頭,五國都相繼稱王,他偏獨自投了否決票,他的理由是“無其實,敢處其名乎”?令國人稱呼自己“君”。他清楚面對的是一個紛爭不斷的戰國時代,戰爭不斷,欲得一番作為,必得隱忍待發,否則無以立身立國。
所有這一切最終都成了他事業的鋪墊。在一步一個腳印的務實工作基礎之上,趙雍逐漸站穩了腳跟,趙國也逐漸站穩了腳跟。但并不十分強大的趙國謀求的不應該僅僅是站穩腳跟,如何保全,仍然受制于人的趙國必得有切實可行的強國政策出臺。到了當政的第19個年頭,已完全可以獨立把握自己把握趙國的趙雍有了更深遠的考慮,并打算把這考慮付諸行動。這年正月,與最信任倚重的大臣肥義討論了5天后,他認定“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下定決心“吾欲胡服”。
《二》
事有所為有所不為,趙雍將有所為的突破口選擇在所穿的衣服;在其理想范圍內,凡破舊布新無不自身邊事物始,凡衣服穿到舒服為止,他決意進行一場前所未有的服裝革命。
一國之盛決于軍事,軍事之盛決于胡服騎射。
歷史行進到趙雍所處的時代,經過孔子等人的鼓吹宣傳,大禮制抬頭,寬衣博帶已成為統治階層可不勞而獲得到寄食生活的尊貴象征,小袖短衣短靴帶鉤被認為是游牧族特有式樣了,“事實上所謂胡服,有可能還是商周勞動人民及戰士一般衣著。”1949年之后由小說轉向服飾專門研究的沈從文認為,“由于出土材料日益增多,胡服騎射一語,或許重點應在比較大規模的騎兵應用,影響大而具體”。
這樣的推斷很有道理,因為不難想見,兩千多年前甚至更久遠的先人,他們的生產條件相對而言要更加惡劣,我無論如何不能將那時土地上的勞作與寬博服裝聯系到一起。即便在我的記憶當中,土地上的勞作也是與小衣衫短打扮相互成就的,這也是我在農村勞動時收獲的經驗。
問題在于,對趙雍和他領導的趙國而言,此前已有成套禮儀制度形成,比如著名的周禮,而服裝毫無例外地成為表現這套禮儀制度的重要形式,包括士兵、官員、百姓等等各個階層,服裝雖有差異,大體卻不偏離同一個方向,其主要特征概括起來就是“寬博”。
寬博的衣服穿起來,閑適無比,卻限制了騎馬射箭的兵將,發現此點之同時,趙雍也發現胡人服裝的便捷可取之處;胡是對北方和西方各族的泛稱,也稱匈奴為胡,其東之烏桓、鮮卑先世為東胡,西域各族為西胡。
關于胡人的穿戴服裝,我沒有找到單獨的證明,卻可以從側面得到了解,“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其天性也”,此即文獻記述的胡人生活,“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茍利所在,不知禮義”。
胡人所穿衣服,即我們所謂的胡服,其特征后人總結為“窄袖,長靿靴,衣束腰帶”,多為苧麻或皮革制作。很大程度上,胡人上馬射箭靈活自如的日常作風受益于其服裝。
但趙雍把胡服騎射的想法和王公大臣們一說,卻只有樓緩一人認為可為,一種巨大的一時難為俗眾理解的孤獨感襲擊了他。于是他又把肥義叫到跟前問策,“今吾將胡服騎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議寡人,奈何?”“臣聞疑事無功,疑行無名。王既定負遺俗之慮,殆無顧天下之議矣。夫論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謀于眾”,肥義言簡意賅,卻直取要害,他說,“愚者暗成事,智者睹未形,則王何疑焉”?
《三》
趙雍歷史上有一個更為響亮的名字,即趙武靈王。每到邯鄲,有機會我總要流連于與趙武靈王相關之地。邯鄲市中心的武靈叢臺最著名,據說由趙武靈王始建,最初的功能是供其操練兵馬和休息娛樂。此地最初是否叫這個名字已無法考證,我只知叢臺的名字始見于漢書,顏師古注釋說“連聚非一,故名叢臺”,由此不難推斷其當初的氣象,絕非單體建筑所喻。
現在的叢臺為清同治年間重建,高26米,中間夯筑,外砌青磚。這形制絕非初建時的模樣,已經后來者點睛變化;即便如此,我仍愿于其上放縱懷古之幽情。
除叢臺外,邯鄲城中與趙武靈王相關之所尚有插箭嶺和附近的鑄箭爐。我知道其中有多少物是人非,有多少星移斗轉后的強說成分,可又有什么關系?我已把趙武靈王認作一個時代的改革者,一個以服裝設計標新創造成就事業的改革者。這樣的成就在后來的歲月中,惟有設計出中山裝的孫中山可相媲美。
“吾不疑胡服也,吾恐天下笑我也。”但開始除舊立新的趙武靈王還不免擔心,他領導的這場服裝革命才剛剛拉開序幕;改革必須打破常規,尤其是要對已形成的風俗習慣進行重塑重造,不會一帆風順。
吹向改革事業的最頑固的反對聲音來自王室成員,趙武靈王面對的保守派代表是他叫叔父的公子成,“聞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成言之鑿鑿,“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故臣愿王圖之也”。
失眠癥患者趙成這番理論絕非他一人所想,實際代表了一種強大的守舊勢力。趙武靈王決心親自到他處做說服工作,詳細闡述這場服裝革命的重要性,“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禮者,所以便事也。”他開門見山,切中命門,既定的改革之路必須實事求是,有的放矢。“圣人觀鄉而順宜,因事而制禮,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國也。”他說,“圣人果可以利其國,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禮。儒者一師而俗異,中國同禮而教離,況于山谷之變乎?故去就之變,智者不能一;遠近之服,賢圣不能同。窮鄉多異,曲學多辯”,“今叔之所言者俗也,吾所言者所以制俗也”。
公子成終于認識到“愚不達于王之義”的錯誤。趙雍賜給他胡服,第二天他就穿上朝了。胡服令頒布了,盡管仍有反對者,像有血緣關系的趙文、趙造等人也跳了出來,但他們已都不能翻起大波浪,“圣人利身謂之服,便事謂之禮。夫進退之節,衣服之制者,所以齊常民也,非所以論賢者也。故齊民與俗流,賢者與變俱。故諺曰以書御者不盡馬之情,以古制今者不達事之變。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法古之學,不足以制今。子不及也”。
此時趙武靈王的服裝革命勝利在望,推行胡服新政,已勢如破竹,無可阻擋;此后5年,命將軍、大夫、嫡子均胡服,趙終成戰國七雄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