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北京秀水街的發展史

　　一個有歷史感的事物如同北京的胡同一樣都令人懷念，但它的消亡也存在著必然性。

　　1982年的北京，有人開始在一條長不過500米、寬僅8米的小街南口拉著三輪車賣蔬菜瓜果。

　　沒有人會想到，這里有一天會成為一個被經濟學家譽為“用改革開放的剪刀裁剪出來的20世紀清明上河圖”的國際馬路市場。

　　那年那月

　　“秀水”是小街的昵稱，長安街與朝陽商圈一肩挑，但它最早還只是使館區的消防通道，處于老北京城的邊緣。

　　秀水市場總經理汪自力告訴記者：“當初在秀水的小伙子們以北京的待業青年為主體，還有勞教和勞改釋放人員。”

　　第一代秀水人都免不了“偷偷摸摸”：擔心被鄰里指指戳戳，害怕哪一天會被割“尾巴”。時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和工商管理人員“玩貓捉老鼠”。

　　“我工作的國企倒閉了，還是母親偷偷拿出一點積蓄給我在秀水擺了一個地攤。父親知道了大發雷霆把我趕了出去。”一位“老秀水”回想起來很是感慨。

　　隨著這個自發性的農貿市場日漸興旺，北京市朝陽區政府終于決定對秀水街進行統一管理。1985年8月15日，秀水集貿市場正式開業。

　　1988年秀水街才迎來第一次改造，每家商戶出資3000元建立了有防火措施的商亭。在此之前老秀水們要么練“樹攤”，或者用4根竹竿撐起地盤，在三輪車上把貨一攤，就開始做生意。寒冬臘月一天等不到幾個人，但他們抄著手踱來踱去心里篤定多了。每人都把一塊白布鄭重其事地掛在自家攤位上最顯眼的位置，上面印著“文明經商、保持衛生、保質保量、收費合理”16個字和編號。

　　不管怎么說，算是合法的了。

　　慘淡經營了一年多，這些從計劃經濟時代懵懵懂懂上路的“老秀水”們逐步悟出了市場經濟最樸素的法則：什么好賣就賣什么。因為地理位置獨一無二，這一帶最早的客戶都是使館區和外交公寓里的外國人，遂迅速演化為：老外喜歡什么就賣什么。

　　有人專跑江浙一帶采購有中國特色的絲綢面料和唐裝，打響了“絲綢之路”的招牌。更有頭腦靈活的商販開始倒騰外貿服裝。一家一家跑北京的服裝廠，去搜羅他們不知該如何處理的出口存貨。這些市面上見不到的“稀罕物”價格低廉、質量上乘，很快外國客人慕名而來，秀水街聲名鵲起。

　　有這樣一個段子廣為流傳：李東為了告訴老外他那批衣裳花色繁多，滿頭大汗也不知該怎么表達，許久終于憋出一句：“his is coulor，coulor and coulor。”(這是顏色，顏色和顏色。)

{page_break}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秀水街成為中國與東歐相互了解的重要通道，有“國際倒爺的后倉庫”之稱。成千上萬的北京人都目睹過俄羅斯商人席卷秀水街的采購狂潮。找到秀水街是那么簡單。在機場坐上一輛夏利出租車打聽一下：“哪里能換外匯或者直接用外匯購買服裝?”司機師傅一定這樣回答：“只有秀水街市場。”你敢來，我就敢往。一些有膽量的中國倒爺也沖出了國門。

　　從最初見了老外不知如何交流、擔心發生國際問題，到后來相互拍打著肩膀變成“好哥們”，20多年來，北京通過這條小街的民間貿易，不自覺地沿著古時駝隊的步履，打開了通往外面世界的商道。而那些抓住了機遇、沖破了舊經濟體制的“社會底層”，后來統統在王朔的筆下被尊為“爺”，作為一個極具中國時代特色的稱呼為世人耳熟能詳。

　　從“民族”到“仿冒”

　　秀水街的商販發了。據說在他們成為京城第一批“暴發戶”的時候，丁磊正在家中埋頭準備高考，朝陽區的規劃還要再等5年……

　　一位高校教師回憶說：“1992年之前，國人有私家車的很少，感覺只有極少數的在秀水街、展覽館的個體戶或少數明星才可能有自己的車。我對當時的有車族表面上看不上，心里卻羨慕得很。一種典型的腐儒心態。”

　　也正是從上世紀90年代中期起，在競爭中逐漸把握不住脈搏的第一代秀水人開始從“倒爺”晉升為“照主”(有營業執照的商戶)，將攤位租給南方來的商戶。不幸的是，秀水街也迎來了第一次轉型。汪自力認為：“它開始從有民俗特色的涉外市場序幕，進入以‘仿冒’為主的時期。”

　　“這款有嗎?”一名外國客人拿著一張捏在手上的巴掌大的紙頭向攤主打聽，原來是一款彪馬運動鞋的圖片復印件。

　　“對不起，太新了，我們沒有。”

　　外國客人搖搖頭很遺憾地走了。

　　這是記者在“新秀水”市場的地下一層看到的一幕，在“老秀水”，這結局也許會改寫。

　　汪自力告訴記者，外國客人是秀水仿冒現象的始作俑者之一。“當時秀水的涉外市場發展到可以貼牌生產委單貨，很多商戶都是前店后廠。一些西歐、北美的客戶開始拿著某些品牌的圖冊、樣品來秀水指定要這樣的產品。他們認為，秀水既然有生產的能力，也能夠制造這些他們想要的產品。”

　　秀水本來就是一個對需求信息反應相當靈敏的市場。就連那兒的衣服腰身都是肥肥大大的，因為獨聯體、東歐婦女肥胖者多。商戶一看有更高的利潤，也試著生產、銷售這些產品來滿足某些特殊的消費者，仿冒現象一時蔚為大觀。一位經營旗袍的秀水商戶妙語如珠：“有中國特色的紀念品和假名牌，外國客人都喜歡。”

　　但是汪自力不愿意人家說秀水的商品“假冒偽劣”。“秀水與國內其他同類市場的最大區別，就在與它的商品有品質保障，被客戶認可。準確地說它是沒有走正當渠道的冒牌產品。”

　　有位“老秀水”告訴記者這樣一個故事：“曾經有位意大利客人在老秀水市場買了一件標明是他們國家名牌的襯衫。他一直擔心買了假貨，回到意大利后特意跑到那家品牌的專賣店去鑒定，結果被認為是真品，那個意大利游客后來就成了秀水的常客。”

{page_break}

　　汪自力說：“我當初給秀水市場的仿冒商品英文命名的時候，一位中東地區的外交官很嚴肅地對我說，他身上這件襯衫在秀水買了10年了還在穿，它們應該屬于‘不是原產地生產的’、‘品質一樣的’商品。”

　　假亦有道，這是不易啟齒的“灰色話題”，但汪自力認為不可否認它是秀水第一次轉型后揚名立萬的主因，也為它今日的第二次轉型埋下了伏筆。

　　新舊之爭

　　2005年1月6日，老秀水街走到了盡頭，隨著挖掘機的轟鳴，這個被譽為“改革開放的活標本”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根據國家指示，整體內遷到附近的秀水街大廈里。

　　近8年來，秀水街一直處于“撤市”的動蕩中。

　　2004年12月20日，朝陽區建外社區經濟管理中心，在秀水市場的公告欄上張貼了“關于秀水市場閉市的通知”，明確所有商戶必須在2005年1月10日前撤離市場。公告表示：閉市緣于老秀水市場存在嚴重消防隱患、占壓市政管線、仿冒侵權、嚴重擾民和無法申領營業執照等五大問題。關閉是勢在必行、不可逆轉的。

　　這時秀水的商戶已經由最初的60名，增加到418名。這個消息在租賃者和照主之間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反響。

　　老秀水的條件比起新秀水的空調大廈無疑是艱苦的。有商戶說：“一尺深的雪，大家還站在外面叫賣，太冷了就喝二鍋頭。”

　　一位老太太在商戶座談會上談起她在老市場里太受罪了。尤其是冬天，塑料棚子四面透風，他們這些南方來的商戶不僅是手、腳，連身上都長滿了凍瘡。

　　汪自力認為：“一個有歷史感的事物如同北京的胡同一樣都令人懷念，但它的消亡也存在著必然性。老秀水的消防問題像定時炸彈一樣，出了事情是絕對逃不出來的。此外當時的停車條件差，購物大巴來不了。很多游客晚上才能購物，而老秀水為了防火晚上五六點鐘就關門了，下大雨也無法營業。還有租戶表示在老秀水做生意心里非常不踏實，攤位層層轉租，有時多達5手，往往來一個電話就跟他們解約了，而新秀水的招租過程是公開、公平、公正的。”

　　但一位1988年就在老秀水市場租攤經營的女老板告訴記者：“照主把攤位轉租出去，一個月租金就幾萬塊，現在所有的租金都歸大廈，他們一無所有了。”

　　更激烈的矛盾是“品牌之爭”。新秀水是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的項目，與原來的秀水市場比肩而立，地下3層，地上5層，建筑面積3萬平方米，攤位1500多個。而該項目最后改名“秀水街市場大廈”的主要依據是，市場經營管理公司的股東之一早在1998年已成功注冊了“秀水”商標。

　　“秀水市場是我們這些商戶蹬著三輪車蹬出來的，他們有什么資格注冊這個商標?”一位老商戶氣憤地表示。

　　這一切都是因為秀水太火了。2001年，國際旅游界精英考察團一行來京，北京被選中推薦給國外游客的觀光景點除了萬里長城、故宮，第三個景點竟是秀水街。“游故宮、登長城、吃烤鴨、逛秀水”，這句話標注在很多國家的中國旅行地圖上。

　　“瘦田無人耕，犁開有人爭。”這恐怕也是改革開放中另一個典型的現象。而“摸著石頭過河”、忙著發家致富的人們，不免對很多要緊的事情忽略了，例如產權的界定、品牌的歸屬。

　　“北京有條秀水街”，這曾經是老秀水的商戶為了保護這個市場不被拆除而集體穿著的恤衫上印的文字。相比1997年，這一次他們沒有了贏的底氣。“法院駁回了我們的起訴。”

　　“冬天的雪花飄落在消失的那一天，就在那天我們站在深夜里為她祈盼。曾經的人群喧囂都結束在今晚，從此地圖上再也找不到這個地點。”這首校園民謠的名字也叫做《北京有條秀水街》。

　　從“仿冒”到“民族”

　　2004年7月20日，美國駐華使館公使銜經濟參贊王曉岷給北京市朝陽區政府的一封信，讓秀水人感覺到了“知識產權”這個問題的沉重壓力。

　　美國大使館處理此事的顧問aker & cenzie律師事務所在當時舉行的一項調查顯示，秀水街每天銷售的仿冒商品價值在181159-301932美元之間，占市場總收入的90%以上。

　　王曉岷指出，那條給很多人帶來歡樂的“仿冒一條街”肆無忌憚地矗立在自己面前，這與美國一直宣揚保護知識產權的立場格格不入。盡管事實是包括美國人在內的旅游者都可能去逛秀水市場并以此為樂，但美國大使館認為，秀水市場不應以目前的形式繼續下去。期望對秀水市場采取“有象征性意義”的最終決策。

　　在新秀水市場開張后，它迎來的第一場官司就是5家國際知名品牌因商標侵權糾紛將秀水市場告上了法庭。秀水市場在今年4月終審判決中敗訴。

　　6月初，秀水和歐盟20余家國際品牌的代表簽訂聯合打假協議，它開始動真格地進行二次轉型了。

　　汪自力告訴記者：“新秀水將以中國風土人情文化立市，以時尚興市。”

　　六大北京老字號已經入駐秀水市場。“中國絲綢第一街”得以恢復。秀水市場還將大幅度增加絲綢、瓷器、茶葉、手工藝品等民俗商品的比重。

　　“成衣業在很多商廈都萎縮了，但秀水的成衣業在涉外市場是排第一的，因為秀水八成的游客都是外國人。管理方通過減免租金的方式給予支持和鼓勵，平均減租將達兩成左右。瑞蚨祥的老板告訴我，秀水店是他各大分店中效益最好的一家。原本他們對準中國人，沒想到卻在涉外市場找到了目標客戶，老樹發新芽。”

　　“老秀水給新秀水留下了三大遺產。一是世界性的知名度、影響力。二是會做外國人生意的優秀商戶，其品牌、質量、信譽意識都得到了外國消費者的認可。三是需要揚棄改造的灰色問題。

　　我對解決知識產權、發展民族品牌的問題非常有信心。老秀水的個體戶之所以能制造出世界性的影響力，就在于以品質作為后盾。他們剛開始做經營便直接面對外國顧客，產品的起點高、效益好，形成了良性循環。現在只差換一個商標，用它仿冒商品的實力打造我們自己的民族品牌。”

　　秀水遇到的知識產權問題不僅是這一個市場的問題，而是整個改革開放發展到一個階段所面臨的共同的問題。我希望能趟出一條路來。”

　　但是這條路注定是艱巨的。

　　江詩丹頓、、登喜路、、ior、香奈兒、urberry、路易威登……這些品牌在秀水街是一律不得銷售的，包括真品。

　　但在每個攤位高懸的“禁令”下，記者依然看到彪馬、耐克、阿迪達斯賣得如火如荼。“樣品外面不讓擺出來。”攤主如此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