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一只鞋子引發的襲警案

　　昨天，朝陽法院審理了這樣一起發人深省的刑事案件。42歲的王麗(化名)是安貞醫院的一名主治醫師。2012年10月22日晚6時，應邀參加完會診的王麗從臺灣飛回北京，落地首都國際機場T3航站樓。在機場提取行李時，一位老太太推著行李車蹭到了她的鞋子。

　　老太太連忙道歉。王麗開始沒在意，但很快她發現，自己剛從臺北花了4800元新臺幣(合1200元人民幣)買了沒兩天的新鞋，被劃了一道3厘米長的口子。“我嗓門大，發現后就叫了起來，我說‘我的鞋子，好幾千買的’。”王麗說，老太太一直在道歉，她雖然很心疼，但是一開始并沒想讓老人來賠償。

　　此時要是一人讓一步，就不會有后面的糾紛。但老太太78歲的老伴兒卻在言語上激怒了王麗，令她決定報警求助。

　　“他上來就說‘我們沒錢，你們北京人有錢，你讓北京人去賠吧，要不把我賠給你。’這話太侮辱人了!我說我本來沒想讓你賠，如果說是這樣，你不能走!”被老先生的言語激怒了的王麗當時就報了警，并要求對方道歉加賠償。王麗說，“我就想讓警察教育他一下，這么大歲數為老不尊!”

　　隨后，一名姓宋的民警首先來到現場。從昨天庭審中播放的視頻畫面可以看出，當時確實老先生的情緒有些激動，不停地大聲指責王麗，民警一個勁地勸阻老人。老太太則不斷地跟王麗道歉。

　　一個詞導致警民對立

　　民警的介入沒能令事件平息。反而由于民警言語中的一個詞，讓主動報警求助的王麗將矛盾轉移到了警方的身上。

　　“他(宋警官)用手指著我的臉說：我告訴你，你別給我得寸進尺。我很詫異。我說年輕人，你執法可以，你不要這樣講話，我得了什么寸進了什么尺?我連賠都沒有讓他賠。”昨天，在辯護人的要求下，王麗當庭模仿了宋警官一手指著她的動作。但隨后播放的宋警官用執法儀拍攝的視頻卻證實，王麗的描述有些夸大其詞。

　　從視頻中可以看出，宋警官一直在盡力做著調解工作，壓著雙方的火氣?！笆紫纫驗槟粚?，您應該跟人賠禮道歉。”宋警官對老兩口講完，又轉向王麗：“你也有點得理不讓人了?！?/p>

　　“我一分錢都沒有，我們十幾年沒去商場了?！崩蟽煽诒硎咀约簺]錢?！安豢赡?您都能去加拿大，您還沒錢?”老人是從溫哥華旅游回來到京轉機的。視頻中，只聽宋警官反復在勸：“老人歲數大了。”并告知雙方，老人家應該道歉，如果雙方能私了就私了，不能私了的話就到法院去打官司。但由于老先生不肯道歉，王麗也不依不饒。

　　大約在16分鐘左右，宋警官對王麗說：“你看老大娘都給你道了這么多歉了，你就別得寸進尺了?！闭f這話時，宋警官并沒有用手指著王麗。

　　但“別得寸進尺”這幾個字仍令王麗頓感受辱，從而將矛頭指向了警方。王麗堅持要求宋警官對“得寸進尺”做出解釋，反而對又過來道歉的老太太說：“阿姨我沒有怪您，跟您沒關系?！?/p>

　　“你為什么要說我得寸進尺。我要求她賠錢了嗎?”昨天，王麗對出庭作證的宋警官再次發出質問。

　　據宋警官講，經他工作，老太太對王麗反復進行了道歉，但王麗拒不接受道歉，且堅持要求賠償，言語上又對老先生進行了刺激。當時現場有大量旅客滯留圍觀，在這種情況下，他才用言語對雙方進行了制止，讓雙方克制。

　　檢方則認為，警方說得寸進尺“稍微過激”卻無不當?！案鶕谭ㄓ涗泝x的內容，宋警官在執法過程中一直是對雙方有勸解、有包容、向雙方征求訴求，一直合法、文明、有禮有節。對于王麗不依不饒，且索賠明顯超出損失范圍的情況，有一些稍微過激的言辭，但這個言辭我們認為并無不當，不具有任何人身攻擊。”

　　警方阻離后矛盾升級

　　后來王麗表示放棄一切訴求，要求離開。如果這時警方讓王麗走了，也不會演變成后面的刑事案件。但警方攔住了王麗。昨天在法庭上，控辯雙方就警方到底有沒有權力攔阻王麗離開進行了激烈的爭辯。

　　后來來了幾名前來增援的民警。有民警對王麗說，如果老先生有什么閃失，她要負全部責任。王麗說，眼見警方的處理不會有任何結果，她又害怕對方訛上她，所以她表示放棄全部訴求，要離開機場，但卻遭到警方的阻止。

　　王麗說，她因害怕逃跑時，曾兩次被警察推倒在地。但據受害民警張某和機場的一名工作人員講，王麗是一邊跑一邊用手機拍攝時自己摔倒的。

　　張警官說：“我阻攔她，她摔倒在地，還大喊大叫警察打人了，我過去扶她，她迅速用右手抽打了我的臉部兩下?！彼尉賱t說，他還看到王麗用腳踢踹張警官，還弄傷了張警官的手。鑒于王麗的襲警行為，警方三次口頭傳喚后，給她戴上了手銬。

　　昨天，王麗的辯護人詢問張警官，當時制止王麗離開的法律依據是什么。張警官表示，由于事情還沒有處理完畢，雙方當事人的身份信息還沒有核實，所以警方才不讓王麗離開現場。而根據公安部頒布的治安調解程序，如果一方要求不處理或達成一致的話，應詳細記錄當事人的身份信息。

　　但辯護人表示，宋警官剛一到現場時便對王麗的身份證件進行了記錄。辯護人認為，這不是一起治安案件，根據法律規定，公民遇到民事糾紛，報警要求民警調解時，一旦公民要求放棄調解，民警無權強制進行調解。王麗聲明放棄訴求，有權離開現場。民警以核實身份信息為由，限制了王麗的自由，屬于執法失當。

　　而檢方認為，民警在事情沒有處理完的情況下要求核實王麗的身份合情合理，如果老先生的身體發生危險，民事糾紛就有可能轉為治安案件。

　　是否妨害公務成焦點

　　昨天在法庭上，檢方指控稱，王麗對趕來處理糾紛的機場公安分局東航站區派出所民警張某進行了毆打，致張某右手中指皮膚擦挫傷，阻礙民警依法執行職務。經鑒定，張某的傷情不構成輕微傷。但王麗的行為已構成妨害公務罪。

　　“我怎么可能毆打他?我媽媽是老師，我從小到大一個臟字都沒說過!我以前從來不讀法，但是這件事之后我通讀了所有的法律。我的行為根本不屬于妨害公務?！蓖觖悎猿终J為自己沒有犯罪。

　　法官問王麗：“你是否對民警有過暴力行為或者過激行為?”王麗卻反問法官：“暴力行為沒有，我不曉得什么是過激，掙扎算嗎?我不想讓他們靠近我，我很害怕?！?/p>

　　昨天，王麗在法庭上繪聲繪色地講述著自己的遭遇，說到委屈之處時，她一度情緒失控。

　　據記者了解，王麗自從進了派出所，自始至終不承認自己有罪。之后她被拘留了15天，后因涉嫌刑事犯罪，被取保候審。

　　昨天，警方提供執法記錄儀的記錄中，只有前面調解的視頻，卻無后面警方追趕王麗、王麗摔倒以及王麗毆打民警的內容。王麗說，她用手機自拍的被追趕摔倒的視頻，也被警方事后從她的手機中刪除了。而檢方出具的機場監控錄像，也僅能看出王麗被多名民警包圍，當中有王麗上前、民警后退的動作，但卻看不出來她動手打了民警。證據中，只有民警的證言和老太太、機場工作人員的口供能夠證實王麗動了手，但辯護人認為，這些都是利害關系人。

　　“機場視頻沒有死角，兩次倒地的視頻資料為什么不能調集到?這個過程到底發生了什么?這個不能證明，那么后來王麗本能的掙扎就不能認為是襲警。”王麗的辯護人認為，檢方不能提供清晰顯示王麗毆打民警的視頻，屬于舉證不能，因此不能認定王麗實施了妨害公務的行為。辯護人請求法庭依法判決王麗無罪。

　　悲劇性結果誰之過?

　　“如果沒有當初向警方求助，就不會有今天走上法庭，其實最終我也是放棄了訴求。”這是王麗自己的總結。

　　昨天，王麗的辯護人在總結陳述時語氣沉痛地說，對簿公堂這件事本來不該發生?！霸镜拿袷录m紛怎么會轉化為警民沖突?”辯護人說，在本案中，民警的職責就是防止事態擴大，平息民事糾紛;如果平息不了，則應該用一種合理的方式引導公民按照法律程序處理。

　　“然而民警的行為卻恰恰相反，不但沒有平息矛盾，反而激化了矛盾。這足以說明民警的言行有不當之處，反映出一個執法水平的問題。此外，民警在執法過程中還存在主觀隨意性，不懂得尊重公民的合法權益，從而導致了今天悲劇性的錯誤。”

　　辯護人同時表示，此事對王麗也是一個教訓?！搬t學非常精通，卻涉世不深。她應該多了解一點社會，退一步海闊天空應該懂嘛?！?/p>

　　而檢方卻認為，王麗一再激化矛盾，一再對執法民警不尊重，對悲劇性結果應負主要責任。

　　檢方建議對王麗處以拘役2至4個月，并處緩刑。據辯護人講，王麗的單位領導一直認為王麗是一名非常優秀的醫生，她在學術上非常專業。這件事已經導致王麗的工作處于半停滯狀態。如果最終法庭認定王麗刑事犯罪成立，那么王麗將面臨被吊銷醫生執照、離開醫院的結局。

　　當天出警的民警也很年輕。宋警官才26歲，受傷的張警官28歲。一位旁聽的群眾對記者表示，整個過程看下來感覺就是一場鬧劇。“如果當時是一個有經驗的老民警來處理，或者雙方不那么較勁，都不會有這樣的結果?！?/p>

　　法官總結語重心長

　　昨天的庭審從上午10點一直持續到下午3點，整整5個小時，中間沒有停頓。這種情況在以往的庭審中并不多見。而昨天旁聽的群眾中，有很多是機場分局的民警。

　　庭審沒有結果，但在庭審結束后，主審法官卻難得做了一段語重心長的總結：“這起案件從普通的百姓矛盾轉化為警民沖突，從民事轉化成為刑事，我想這個案件對建設法治國家，推進法治建設很有意義。今天在場的這么多人都旁聽了庭審，我想都有所收獲，特別是對于執法者是一個很好的樣本。”

　　法官表示，合議庭會在庭后充分、認真、審慎地評議，權衡證據，擇日另行宣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