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里的中國制造
阿子兒
在當代華人紀錄片導演中,周浩是非常重要的一位攝影記者出身的他,每一部作品中都帶有鮮明的記者思維的烙印。在《高三》、《厚街》、《差館》等紀錄片中,周浩表現出對現實敏銳的洞察力、過人的采訪與突破能力、抓典型能力,上佳的情感控制力,并且他的拍攝具備深度新聞的周密性,可以說是呈報道式的。
新作《棉花》同樣秉承了這種新聞記者特有的思維風格。他的鏡頭跟隨了一株棉花的命運,從種植到紡紗到批發至USA的過程,以此展現了“中國制造”下的各個經濟環節上的個體命運。
9年前,周浩在一列火車上結識了一位種植棉花的新疆人,由此生發了拍攝一部關于棉紡產業鏈紀錄片的想法,最初的雄心,甚至大到要進行跨國拍攝,去印度、泰國等地走完整個鏈條,苦于種種原因而未成行。在蹉跎中,周浩最后選擇與法國剪輯師合作,結束掉拍攝《棉花》的工作,將其成片。
《棉花》大致以棉花種植、棉紡廠、牛仔褲生產公司三條主線的交叉剪輯而成。其中棉花種植部分以時間為線,依次經歷了種植、摘頂、抬紗、運輸等環節進入紡織廠,農民的辛勞與對生產技術進步的憧憬,令人感慨。棉紡廠的部分則以河南紡織女工為拍攝主體,她們在沒有空調的廠房忍受高溫工作,有些女工懷孕七八個月也不敢休假,另一些年輕姑娘則不甘心當技工的命運,每每掙扎在辭職的邊緣。第三個部分則拍攝了在珠三角發生的牛仔褲加工及出售的過程。
片子一反周浩過往拍攝的常態,不再具有強戲劇性,而是平淡舒緩,出現大量的抒情鏡頭。比如在拍攝棉花種植部分,周浩捕捉了田埂上的光,以及遙望農人接連步入田間構成的線條,令我想起阿巴斯的構圖與意境。在講述工人的部分,還運用了許多對人群的俯拍,充滿同情。在女工乘坐列車的橋段,則使用了低角度的平視特寫來體現物理上的擁擠,且可引申理解為從事密集勞動力產業對人的心理產生的逼仄感。
《棉花》中的人物,并不算個性鮮明,而是像加了一層濾鏡一般,變得模糊,甚至有些符號化。這種符號化,我想并非周浩導演的疏忽,而是一來是早期宏大的拍攝野心導致的必然—拍攝對象與所需素材過多,個體的“戲份”自然減弱;二來,這更是當今的“個體”的客觀現實。
在與一名牛仔褲加工工人對話時,那位中年男子淡淡地說著“貧富差距太大”,這一鏡頭被指責“膚淺、不深入”。然而,我的理解是,這句話并不是指向工人的膚淺,也不能指向導演的膚淺,這句話在當今社會現實中,成了和“吃了嗎”一樣的打招呼的方式。這和人們在飯局中罵腐敗,或一遇事就說“體制問題”一樣,是壓抑至麻木后的一聲虛無的嘆息,一種對于無法改變的處境的絕望表達。
在觀片的前半程中,我一直懷揣著“周浩是左是右”的問題。但當看完全片,我明白了這個問題不再重要。
敏感多思的藝術家,往往對勞苦大眾充滿深摯的同情,卻又在對經濟的認知上比較天真。卓別林便早已創作了《城市之光》、《摩登時代》這樣的影片來探討資本工業與個人幸福間的關系,對時代的不滿毋須多言。杜琪峰導演的《奪命金》則描繪了小人物在逐金時代的迷茫,卻同樣在刻畫人的貪婪之外,沒有超越“跟錢有仇”的層次。另一位同樣對勞動者充滿愛的“環保電影大師”宮崎駿,早年醉心社會主義,一直到1994年連載完《風之谷》,思想才產生轉變。
關心窮人,不能等同于攻擊富人或占有資源的人。周浩在關切的鏡頭之外,并沒有流露出批判的鋒芒,這被一些觀眾詬病為“妥協”。但假若要在觀察現實的基礎上作批判,“劍”又該指向何方呢?工業生產、市場經濟、城市化、全球化這一切一切,都造成了中國鄉村的凋敝、工人生活的枯燥,情緒化的表述顯然無法解決問題。
另有一些學者嘗試給出了藥方。原《21世紀經濟報道》評論員輝格認為,若要改善農村生活,應當仿效美國,建造人們“按各自生活態度和居住偏好自由組合”的新型村鎮,這種組合“既可由開發商的細分定制來實現,也可由居民直接組織”。在《鄉村復興之路在何方》一文中,他寫道:“此等發展對制度環境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如果居民不能自由遷居,土地產權沒有落實,土地用途和交易受到限制,居民無權自我組織,社區自我管理契約得不到法律承認,社區發展受限于行政區劃的桎梏,自我管理與既有村鎮政府體系相沖突,水電道路通信等基礎設施建設被壟斷和管制,居民在交了社區物業費并實現公共產品的自我供給之后,卻仍要和其他依賴政府服務的社區一樣納稅,那么新型村鎮就難以建立。”
文中舉出了以藝術家和愛好者為“目標客戶”的特拉華州阿登村,和弗吉尼亞費爾法克斯縣的自治社區雷頓斯為正面例子,以示改良村莊的可行性。
事實上,20世紀初美國人掀起的“回歸鄉村”運動,在江浙滬一帶,已隱隱有了苗頭。去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要大力扶持和培育專業大戶、家庭農場、農民合作社等新型生產經營主體。上海郊區松江的泖港、新浜、葉榭三鎮于近年推行了家庭農場試驗,以期可輔助緩解城鄉失衡問題。
但是,上述這些評論家的構想與步履維艱的改革舉措,是否最終能在中國的土地上實現鄉鎮的生活質感,是否能使工農獲得抵御全球化的內心力量?這些仍是難以知曉的,更遑論讓一部紀錄片來承擔解決中國現實問題的任務。
在《棉花》中,周浩沒有流露出自己的立場,只是默然地注視著這些勤懇的、在討生活中失去個性的農戶與工人。正如華東師范大學教授聶欣如所言:片子有很多沒有說,這些就是留給觀眾自己去想的。
周浩歷來抵抗任何標簽與過度解讀,他曾在拍完《高三》之后說:“我不是一個改良者,只是一個記錄者。”我想,作為記者,周浩的內斂應當并非囿于新聞教學書籍中諸如“記者應客觀記錄而不表述觀點”的設定,或對“直接電影”理論流派的信奉,更非沒有自己的觀點,而是在追溯了整個鏈條之后、反復體察全球化與土地生存模式間的縫隙之后,走向了無奈的平靜。周浩說,“可能是我年紀大了,不再激烈。除了用鏡頭來凝視這片大地,已沒有話可講。”
全片最感動我的,是女工集體乘坐火車時的一幕。一位紡織女工在眾人嬉笑的簇擁中,對著攝像機自信地唱起了豫劇《誰說女子不如男》。
劉大哥講話理太偏
誰說女子享清閑
男子打仗到邊關
女子紡織在家園
白天去種地夜晚來紡棉
不分晝夜辛勤把活干
鄉親們才有這吃喝穿
你要不相信那就往那身上看
咱們的鞋和襪還有衣和衫
千針萬線都是她們連
有許多女英雄也把功勞建
為國殺敵是代代出英賢
這女子們哪一個不如兒男
唉咳唉咳唉
這一刻的河南話,好聽得猶如黃鸝。這一刻的個體,終于在群體的背景下,得到了銳化,卻又并不與集體分離。清亮的嗓,唱得我身上一陣陣的麻,讓我終于回想起生活原本的甘美—無論被稀釋成什么樣,都是絕無僅有的甘美,就像棉花從土地中生長出來的過程本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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