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亞崛起 中國“世界工廠”地位不保?
2018年中期以來,網上滿是中國制造業面臨貿易摩擦的嚴重沖擊,大量制造業工廠正在向海外尤其是越南大規模轉移的消息,中國經濟似乎正面臨重大危機。
政治學學者施展去年從北到南對越南做了深入調研,結果證實了他的理性分析,制造業大規模的遷移不大可能,所謂的“轉移”,實際上是中國供應鏈的“溢出”。但他也承認,在新冠疫情全球肆虐的當下,世界秩序正在經歷一些深刻的變化,這些變化或將決定中國未來50年的發展。
劃重點
疫情帶來的主要變化不是制造業要轉走了,而是中國和世界之間的相互信任遭到嚴重的破壞
假如西方重建起了安全相關的產業,有可能會導致中西之間形成兩套平行的生產體系
對“供應鏈去武器化”感到憤怒的人,缺乏換位思考能力
“別讓某某跑了”是偽焦慮,如果你天天叫著“別讓某某跑了”,人家還真是非跑不可了
未來的全球化會有一個“精神分裂”——經濟全球化仍會持續,但政治全球化可能會發生倒退
01下一站,越南?
去年我和團隊去了兩次越南,兩次加在一起有大半個月時間。我們在越南調研的密度極高,早上9點出門一直到晚上10點回酒店,每天都是這樣的密度,同行的社會學老師說,我們大半個月完成了別人2~3個月的調研。
為什么是越南?說起下一個世界工廠,我們會自然聯想到兩個國家,印度和越南,印度,我一開始就排除了。的確,印度憑借人口數量大和人口年齡結構年輕的優勢,有可能躋身下一個世界工廠的候選人,但大多數人并不知道,印度的十幾億人口實際被切分成了幾千個勞動力市場,原因就在于它的幾千個種姓。
在印度的四大種姓之下還有大量的亞種姓,每個(亞)種姓在其分化出來的時候,都對應于一種職業。對于不同的(亞)種姓,宗教給予的來世的承諾,此世的期待不同。所以企業對于不同(亞)種姓的員工,沒有辦法按照同一個方式來進行有效激勵,這對于發展制造業很不利。
有一個現成的案例,國內某重型機械制造商去印度設廠后,發現當地工人中有個小伙子特別能干,決定提拔他當小組長。然而這個小伙子是最低種姓的首陀羅,吠舍種姓(地位高于首陀羅)的工人堅決不肯讓他當小組長,鬧到罷工。再加上其他問題,導致該制造商最終放棄在印度建廠。
但還是能夠看到有些中國公司近年來到印度設廠,比如一些國產手機廠商。但我調研的結果是,它們這么做,更大的目的是為了應對印度的關稅。這些廠商在當地主要是完成最簡單的組裝環節,上游的零部件依然需要從中國運過去。
莫迪政府推出了一個國家層面的政策,以推動“印度制造”,這個政策的中心思想是用高關稅來保護本國弱小的制造業,高關稅意味著在印度國內生產的東西在世界市場失去了競爭力,所以剛說的過去設廠的公司,基本上是服務于印度的國內市場,很難出口。再加上印度的基礎設施太差,政府效率不太高,等等,都使得印度要成為世界工廠的難度很大。
另一個熱門的候選人就是越南了。通過實地調查我們想解答以下幾個問題:
都說中國向越南遷移,到底是什么在遷移?這里包含兩個分問題,具體什么產業在遷移,以及遷移的究竟是制造業的全流程,還是其中的部分環節?
遷移和產業的科技含量是否有關系?
遷移和企業的規模是否有關系?因為不同規模的企業往外遷移的時候,所依憑的資本路徑有可能不一樣。
我直覺上推測,這一輪遷移中,有大量中國人跑出去投資了,那么到底有沒有?有的話占多大比例?
在我的上一本書《樞紐》里,基于對中國制造業的研究,我提出了一些假想。這些假想包括:遷移出去的是制造業的具體環節,而不是制造業整體;遍布世界的中國人在其中起著相當大的作用。
這兩個假想在我的調研當中全都得到了印證,并且印證的結果強化了之前的假想——中國人參與的程度比我想的還要深,遷移出去的環節比我想的還要少。越南之行后,我對中國目前世界工廠的地位依然很有信心。
02信任崩壞了,然后呢?
我在調研中發現的一系列經濟邏輯,并不會因為疫情發生實質性的變化,疫情帶來的主要變化倒不是制造業要轉走了,而是中國和世界之間的相互信任遭到嚴重的破壞。
信任被破壞有可能使西方不計成本、不惜代價地去重建某些“和安全相關”的產業。
什么是和安全相關的產業?這取決于中國和世界之間的互信被傷害到什么程度。安全相關產業的定義邊界是動態變化的,不信任越深,被劃到安全相關產業邊界中的產業就越多。
比如公共衛生、信息相關的產業,過去打擊華為,已經是對中國的某種不信任了。疫情之后,安全相關產業邊界擴大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倒不是說在華為之外再去“打”中興,而是說 “打”華為的同時捎帶手,某些核心產品不再向中國出口了。
西方世界有《瓦森納協定》,其中規定了某些最尖端的與安全相關的產品不許向中國出口。當互不信任達到一定深度后,有可能會出現一個新的《瓦森納協定》。
安全相關產業在整個制造業中占的比例不大。正因為是小比例,才可以不惜代價地去重建。但值得關注的問題是,通常來說,安全相關的產業都和技術前沿路線緊密相關。
假如西方重建起了安全相關的產業,有可能會導致很多產業跟中國形成兩套平行的生產體系。
中國跟西方在技術應用層面有差距,但不大,在最前沿的技術上還是有代差,超精密制造,中國跟西方也存在代差。網上有一些人群情激奮,“誰說中國不行了,中國厲害的很”。吹牛是沒有意義的。中國在應用層上也許還有一定優勢,但在基礎層就不行了。就基礎層而言,中國和世界還是差很遠,而應用層如果沒有基礎層作為支撐的話,后勁會不足。
一旦形成兩套平行的生產體系,就會形成兩套平行的技術路線。技術路線在中國迭代的速度肯定會慢于西方,也許50年后中國跟西方能并駕齊驅,但是在這50年之內中國幾乎沒有機會。
或許有人會說,互不信任沒什么大不了的,干脆封鎖個幾年,中國自己發展起來。這樣的想法非常愚蠢。中國的供應鏈和市場是面向全球的,一旦外部世界覺得你不可信任,就不會再從你這里購買了,即使短期內不得不從你這里購買,也一定會做其他儲備,長期來看最終傷害的還是我們自己。
我提出“供應鏈去武器化”,有人很憤怒,這些人非常短視,他們沒有能力換位思考。把自己放在其他國家的位置上來設想下,一個天天威脅你的人,你敢把性命攸關的事放在他那里嗎?
“供應鏈去武器化”什么意思?是你“放棄拿它來威脅別人的能力”。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俄國在烏克蘭危機的時候,曾經用它的油氣來威脅德國,對德國來說,確實從俄國買更便宜,但如果你以此威脅我,要求我在國際上不得不配合你的話,我是無法接受的,我就選擇不惜代價,重新鋪設別的油氣管道,幾年之后就不再需要你了,到那個時候俄國怎么辦呢?別人不需要你了,意味著少了一大塊市場。只有在承諾不會把油氣武器化的前提之下,才能持續地把油氣賣出去。同樣地,只有承諾了“供應鏈去武器化”,才能真的保住中國的供應鏈。當然光有承諾靠不住,還需要有一些制度性的安排。
03疫情考驗人性,但人性從來都經受不起考驗
我認為,除非停擺兩三年,否則疫情對中國制造業還不至于有特別大的影響。從某種意義上,疫情有可能是個“擠泡沫”的過程。疫情前苦苦掙扎的工廠,幾個月的現金流撐不住的話,就崩潰了。但是工廠崩潰了,并不代表需求沒有了,需求仍然在,只不過暫時被壓制住了。等到疫情過去之后,需求再回來,此時能夠活下去的工廠將會再次滿足需求,并且可以低成本地把死掉的那些同行工廠的設備、人員等等整合起來。所以這會是一個“洗牌”的過程。
對于中國周邊的小國家來說,它們可能會面臨更大的問題。小國資本匱乏,回旋余地也小,一旦出問題,就可能導致系統性的崩潰。等到需求恢復,跟中國比起來,它們“回血”的難度更大,速度也比中國更慢。
并且,只要疫情出現跨國性流行,企業們有可能會發現,中國比小國應對疫情的能力更強。所以,疫情過后,不排除一些制造業會再回流中國,事實上最近已經出現相關報道了。
有一種觀點認為,我們要將世界分為“疫情前的世界”和“疫情后的世界”,這種劃分有一定道理,但我并不認為是在制造業,或者說經濟層面上會有那么大差別,我認為更多是在各國的相互信任關系層面,會有很大的變化。
一方面,中國跟西方國家之間的相互信任關系遭到很大破壞,另一方面,其他國家之間的相互信任關系也會遭到侵蝕,比如德國“截胡”瑞士的口罩,意大利“截胡”瑞士呼吸機等等。疫情考驗人性,但人性從來都經受不起考驗。
04“別讓某某跑了”是偽焦慮罷了
中國制造業強大的地方,并不在于生產要素價格低,而在于超級強大的供應鏈網絡。
曹德旺的美國工廠有特殊性,玻璃對供應鏈沒什么需求,所以他可以轉去美國,但是其他很多企業對供應鏈是有需求的,它們去不了美國,去了之后經營成本會大大增加的。
眾所周知,中國的富士康是蘋果的代工廠,一直為蘋果公司生產iPhone等產品。當奧巴馬還任職美國總統時,與喬布斯有一次會談。當時,奧巴馬問喬布斯:為什么蘋果公司前一年銷售的7000萬部iPhone、3000萬部iPad,幾乎都是在海外生產,難道這些工作不能回到美國國內嗎?
喬布斯說:iPhone4就要上線了,需要做一個重大修改,當時中國已是半夜12點,但富士康工廠的廠長一聲號令,12000人同時起床,8小時后產能就已經規模化。如果在美國,別說8小時,8個星期也做不到。
聽起來心酸,但這就是供應鏈網絡的力量。
什么樣的企業適合遷離中國,什么樣的企業不適合,可以畫一個象限,橫坐標代表供應鏈的復雜程度,縱坐標代表勞動力成本在生產環節中的占比。
為什么強調是“生產環節”?因為今天各個工廠之間不再以產品來分工,而是以環節來分工,像拼積木一樣,每個工廠只生產特定形狀的積木。至于生產出來的積木具體是做什么用,取決于整個供應鏈里各個環節如何動態組合。
這個象限中,勞動力成本占比低、供應鏈復雜度高的,很難離開中國;供應鏈復雜度低,勞動力成本占比高的,可以遷走,某種意義上也應該遷走。對于勞動力成本占比高、供應鏈復雜度也高的企業,是否轉走取決于市場,但如果轉走,要靠近中國,因為供應鏈的主鏈還在中國;勞動力成本占比低,供應鏈復雜度也低的,是否轉走也取決于市場,并且也沒必要非得靠近中國。
所以,我不建議籠統地說,某某產業、某某企業要轉走了,必須得看具體是什么產業,轉走的企業具體位于哪個象限。
最近媒體上說“別讓日企跑了”,其實是一種“偽焦慮”。比如,如果索尼跑了,索尼的中國工廠還在,而且這個工廠實際上已經嵌合在整個中國的供應鏈里了,如果這個工廠跑掉了,是不太容易活下去的。如果你天天叫著“別讓某某跑了”,人家還真是非跑不可了,因為他覺得你要“關門打狗”了。
中國肯定有身份焦慮,就像我在《樞紐》那本書里面提到的,一個崛起的大國走到十字路口的時候,過往的秩序、框架、意義、參照系都失效了。失效了之后,你不知道你是誰了,此時一定會有焦慮。與此同時,世界會有焦慮,因為中國崛起的速度太快了,規模又很大,必然會導致世界秩序出現結構性的變化。
05全球化 “精神分裂”了
曹德旺在接受《新京報》時說,或許逆全球化的趨勢不可避免,并最終會成為定局。從制造業上來說,我倒不覺得會有逆全球化的過程。
未來的全球化會有一個“精神分裂”——經濟全球化仍會持續,但政治全球化可能會發生倒退。怎么定義政治全球化?二戰之后,有了WTO、IMF這些機構,跟二戰前比,在政治上全球化往前推進了。凱恩斯設計這些制度的時候,都是有深遠的政治考慮的,只不過他認為這些政治考慮需要通過經濟的方式來落實。只有通過經濟方案,才能確保各國之間的政治信任。我所說的經濟全球化,指的絕不是類似于WTO這種機構,而是指具體的經濟活動過程。
我這次在越南訪談的感受是,疫情對經濟全球化的影響仍然是有限的,你可以抬高關稅,但我有的是辦法來規避,而且都是合法的。就像我在《溢出》里提到的,蘋果百分之九十以上的錢存在愛爾蘭,基于當地特殊的稅收政策,有一年它的稅只有百分之零點零零幾。某種意義上,正因為國界的存在,才給它提供了更大的規避空間。
至于WTO,我視其為一種政治全球化,因為它是以國家為單位來主導的,背后是國家意志,不是商人具體的活動。這次疫情導致國與國之間的信任受到很大傷害,這種傷害可能會使政治全球化出現倒退,表現為西方開始嘗試建立另外一套貿易秩序,把中國以及其他一些不太愿意遵守西方規則的國家屏蔽在外。
曹德旺認為逆全球化的趨勢不可避免,我猜他可能是從政治上的逆全球化對接到了經濟上的逆全球化,但兩者之間未必有線性傳遞關系。我在《溢出》這本書里將這種思維稱為“封裝式思維”——本能地把各種問題都封裝在一起思考,政治空間則是用來封裝這些問題的外殼。
封裝式思維會簡化復雜的世界,以便塑造共識,并轉化出政治動員的效果。民族主義就是這種思維方式的典型表現。但它會遮蔽真實秩序,在這種思維模式下,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和態度可能是扭曲的。
19世紀后期以來,國民教育在世界普及后,各國人民接受教育的底層思維都是封裝性思維。川普喊話“讓美國企業回來”,也是受封裝性思維驅動,是以政治單元為單位來思考經濟問題的。今天,經濟和政治的空間高度不一致的情況之下,封裝性思維終于走到盡頭了,它亟需被突破。
今天的世界秩序存在一種“精神分裂”的現象。人類自地理大發現以來,全球化的進程不斷向前推進,經濟全球化不斷加深,以至于政治全球化的深度跟不上了。
從全球治理的角度說,當政治全球化的速度跟不上經濟全球化的速度,就會出現摩擦,全球化會出現一次退潮,但退潮無法真正解決問題,退潮之后會出現新的一輪漲潮,我對這一輪漲潮的趨勢判斷是商人秩序。
今天的全球治理秩序、經濟治理秩序以國家為單位,但真實的經濟過程越來越不以國家為單位在運行了,治理主體和治理對象之間不匹配了。未來一定會演化出類似企業聯盟的跨國組織,這個過程不會一蹴而就,可能需要幾十年,但遲早會往這個方向演化。
來源:中歐商業評論 作者:周琪

2、本網其他來源作品,均轉載自其他媒體,目的在于傳遞更多信息,不表明證實其描述或贊同其觀點。文章內容僅供參考。
3、若因版權等問題需要與本網聯絡,請在30日內聯系我們,電話:0755-32905944,或者聯系電子郵件: 434489116@qq.com ,我們會在第一時間刪除。
4、在本網發表評論者責任自負。
網友評論僅供其表達個人看法,并不表明本網同意其觀點或證實其描述,發言請遵守相關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