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臺銘不能自己決定自己的方向

　　26日，在深圳龍華廠區，富士康集團董事長郭臺銘就一連串的員工跳樓事件向員工家屬和社會鞠躬道歉。 

　　也許，在他看來，這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一步，是一大步。 

　　所以，對著眾多媒體，在解釋富士康“尊重每一個員工”的理念時，他說，“45萬人減掉11個有多少？”“我們這套系統對于449989個人都有效。” 

　　這里的潛臺詞是，11個人占45萬的比例很小，富士康做的也并不差。此前他還說，公司工廠的管理并無問題，而與員工天生的個性和情緒管理有關。 

　　郭臺銘先生，請不要再給我們做“45萬減掉11個有多少”的數學題，也不要再來什么“管理并無問題，是情緒管理有問題”的繞口令了。 

　　因為，就在前天晚上，富士康已經發生了第12起員工墜樓死亡事件。深圳市公安局通報稱：初步認定系自殺。 

　　對那些“把工人釘在資本上，比赫斐斯塔司的楔子把普羅米修斯釘在巖石上釘得還要牢”的資本家來說，馬克思當年向恩格斯發過的誓言也許是最好的警告——“我希望資產階級直到垂死都會記住我指出的芒刺”。 

　　此刻，那12個從樓上跳下的生命，那10個飄蕩的靈魂，就是指向郭臺銘的芒刺。 {page_break}

　　富士康的系統對449989個勞工真的有效嗎？即使把“只要員工不跳樓，只要活著就算有效”作為對待勞工的商業倫理，那么，因為第12跳，這個系統也已失靈。 

　　每個社會在經濟發展過程中都需要借助資本的作用，依賴企業家的創業與創新精神，就此而言，富士康和郭臺銘有著相當的貢獻，不應抹殺。但是，沒有哪個社會能夠允許資本主導的企業變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唯我獨尊的獨立王國。“原來的貨幣占有者作為資本家，昂首前行；勞動力占有者作為他的工人，尾隨于后。一個笑容滿面，雄心勃勃；一個戰戰兢兢，畏縮不前，像在市場上出賣了自己的皮一樣，只有一個前途——讓人家來鞣。”這是馬克思100多年前的觀察，它永遠提醒我們，勞動者需要的不僅是養家糊口的收入，還需要內心的平衡，還需要得到尊重。 

　　在社會和企業之間，有一種隱性的，但卻默默發揮作用的基本契約。企業和企業主必須認識到，只有在一個穩定的社會中，經由土地、資本、勞動、管理等多種要素的結合，才能創造出財富與繁榮，而單有資本和企業家決不能做到。既然資本需要一個廣泛的社會支持系統才能實現其收益，因此必須對社會有所回饋。這種回饋既表現為法定責任，也表現為對勞工、社區、環境、顧客等利益相關者的感恩。有感恩心，有謙卑心，有微笑、溫情和溝通，比簡單地提高工資和加班費標準更為重要。 

　　麥肯錫公司在關于“企業的社會契約基礎”的研究中指出，企業與社會的契約不僅包括直接的利益相關者，同時還逐漸包括更大范圍的利益相關者。有些契約在法律和法規中，有些契約則是半正式的：企業無視利益相關者的隱性要求，可能招致他們采取迅速行動。而更具挑戰性的是尚未進入正式或非正式契約，但未來可能變成社會期望的“前沿問題”。該研究認為，公司長期價值的來源(比如品牌、人才和關系儲備)，正越來越多地被利益相關者對企業社會角色不斷提高的期望所影響。公司在衡量自身是否可以長期健康發展時，不僅需要考慮利潤，還需要思考大量的社會和政治問題。如果一個CEO無視社會政治熱點問題，將可能把企業置于險境。 

　　麥肯錫進行的全球商業社會調查顯示，一些社會熱點問題成為CEO們探討的熱點，他們甚至認為這些社會問題將影響到股東價值。有84％的CEO認為公司給投資人的高回報應與為公眾利益作貢獻并行不悖，只有16％的受訪者認為公司只應關注投資人的利益。 
基于上述對企業與社會關系的理解，我們認為，郭臺銘對于富士康員工連續跳樓的反省和懺悔是遠遠不夠的，否則他不會說出“45萬減掉11個有多少”。這種在無意識狀況下的真實表達更讓人覺得可怕。 

　　聲譽是每個企業和企業家的戰略性資產，而它不會來自對生命的不善。不管你有多少財富數字，這些數字本身不會讓人尊敬。郭臺銘在懷念臺灣圣嚴法師時說，中國人常講一句話：“不要錦上添花，要雪中送炭”，這話說得容易，做起來難。圣嚴法師就是這樣，當人有困難的時候主動關懷，而且他會自己站在前面，帶著弟子，身體力行去關懷有困難的人、需要幫助的人，不論貧賤，不論親疏。每個人說過的話都是一面鏡子，現在，是郭臺銘對鏡自照的時候了。 

　　幾年前，另一位來自臺灣的企業家李焜耀曾經深刻反思過臺灣代工模式的社會成本問題。他指出，現在臺灣電子業普遍活躍在X理論、規模經濟、追逐降低成本的營運模式里面，帶著斯巴達與蒼狼的精神，在全球供應鏈中扮演承接大量代工訂單的角色。但是，在整個文明的發展過程中，狼只會是一個輔助過渡的角色，而不是一個可存留下來的物種。斯巴達也是一樣，這種以單一目標、壓抑人性、軍事管理的組織，在歷史的洪流中，最終還是要回歸文明的體制，才能夠繼續留存。 

　　李焜耀提出，臺灣現在的產業主流價值已被嚴重扭曲，大家看到都是成功以后的故事，去贊揚甚至效法這些蒼狼式、游牧式的經營模式。但大家不知道，或是刻意忽略的是，在這些成功故事背后，可能用了多少的社會資源，與不盡合理、不一定合法、不見得合情的手段。如果這樣的成功被大肆歌頌或稱道，而沒有托出背后的完整面貌，并探討這種營運模式的利弊影響，這對社會是不公平的。 

　　他同時指出，蒼狼的精神不見得是對臺灣有利的，經營管理還是應該要回歸到人的原點，在企業、股東、雇主與員工之間，尋求最大的利益平衡點。而“多數的臺灣電子業是缺乏客戶思考的，因為最終用戶是跟他們絕緣、隔離的。所以，現在社會所稱頌的主流價值，很多都可能只是泡沫而已，是一種階段性產生的泡沫”。 

　　李焜耀批評“目前臺灣這種蒼狼式、游牧式的經營模式，對社會總體價值的影響應該是破壞大于創造”，“對于推動整個文明社會的進步，并沒有太大幫助，反而只是把進化的速度遞延”。“如果我們再不去思考、反省、調整作為，繼續因循目前已被嚴重扭曲的主流價值行列前進，臺灣的前景將會是困境處處。” {page_break}

　　在我們看來，正處在轉變經濟發展方式關鍵時刻的大陸，更應該有勇氣反省那種蒼狼式、游牧式的經營模式。正如李焜耀所言，蒼狼最終在歷史上的下場都是會消失的，因為草原總有被吃盡的一天。最后生存下來的會是什么呢？“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不會有狼，只有懂得生活文明的人類。” 

　　蘋果的產品是美的。勞動生產了美。而底線是，不能“使工人變成了畸形”（馬克思語）。 

　　富士康公司是強大的。而底線在于，工廠不能變成監獄、鐵籠或鋼罩。“絕望的鐵籠”，馬克思·韋伯曾經借用這個比喻描述資本主義經濟的物化結構，即某種鋼鐵般的監獄，堅硬、冰冷、無情。 

　　“12連跳”的悲劇也許不會終結，但是，類富士康模式、類富士康時代的終結，也許要開始了。郭臺銘不能自己決定自己的方向，因為文明社會、和諧社會才是每一個企業都必須遵循的大方向。